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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丨段晴:“慈悲者之城”与“涅槃城”

段晴 山水澄明 2022-05-10


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亚系教授段晴先生因病医治无效,于2022年3月26日凌晨在北京逝世。


段晴教授1953年出生于北京,1971年进入北大西语系德语专业学习,1978年考入北大南亚研究所,师从季羡林、蒋忠新等先生学习梵语及印度历史文化,1982年获硕士学位。同年赴德国汉堡大学留学,师从著名印度学家Ronald E. Emmerick教授。1987年博士毕业后回到北大任教,研究包括了古代印度、伊朗语言文献,梵文贝叶经,梵汉佛经对比,佛教史与古典佛教文献等多个领域,著有《波你尼语法入门》《于阗•佛教•古卷》《中国国家图书馆藏西域文书——于阗语卷》《于阗语无垢净光大陀罗尼经》等多部著作。


三十余年来,段晴教授持之以恒地致力于研究我国新疆等地出土的胡语文书,在这一领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,让许多湮没大漠千年之久的古代文献重新焕发生机,极大地增进了我们对于西域古代语言、历史和文化的理解。今天,我们发布段晴教授的《“慈悲者之城”与“涅槃城”》一文,谨以怀念先生。



“慈悲者之城”与“涅槃城”


文 / 段晴


“慈悲者之城”,这个概念出自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。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又称《大乘无量寿经》,篇幅极短,是敦煌遗书,收在《大正新修大藏经》第19卷中,据分析是敦煌沦陷于吐蕃时期由吐蕃僧人法成依据梵文译出。这篇短经的藏文版据说也是出自法成笔下[1],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虽然篇幅很短,但在西域、敦煌却曾经十分流行,有大量的汉译本出土。据说在利松德赞时期,他曾下令复写135份汉译,480份藏译。除敦煌发现的汉译本外,还存有一种汉译本,是宋代僧人法天由梵文译出,题为《佛说大乘圣无量寿决定光明王如来陀罗尼经》,经末题为《佛说大乘无量寿王经》。这篇汉译同样收在《大正藏》第19卷中。


古藏文敦煌写经  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

水墨纸本手卷, 8-9世纪,吐蕃时期写本


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的篇幅虽然短,但由于它的数量多,且各种文本齐全,现已发现的文本有梵、汉、藏、维吾尔、蒙、满以及于阗文本,因此在东西方佛经研究界引起注意,不少学者都曾撰文探讨这篇经的来龙去脉,并展开研究。本篇文章的宗旨不在讨论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的全部,而是针对这篇经末尾的偈中发现的问题展开讨论,即是说,问题的提出是由于以下几首偈。


按照敦煌本的汉译,经末的几首偈是这样的:


1.布施力能成正觉,悟布施力人狮子,

布施力能声普闻,慈悲阶渐最能入。


2.持戒力能成正觉,悟持戒力人狮子,

持戒力能声普闻,慈悲阶渐最能入。


同译的偈在法天的译本中是这样的:


1.修行布施力成就,布施力故得成佛,

若入大悲精室中。耳暂闻此陀罗尼,

设使布施未圆满,是人速证天人师。


2.修行持戒力成就,持戒力故得成佛。

若入大悲精室中,耳暂闻此陀罗尼,

设使持戒未圆满。是人速证天人师。


照此排列,第3偈颂是忍辱力,第4偈颂是精进力,第5偈颂是禅定力,第6偈颂是智慧力。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进、禅定、智慧是六波罗蜜的内容,是达到佛教的最终目的,解脱苦海的方法、手段。从汉译看,这些偈的内容大致是清楚的。这几首偈分别在颂扬六波罗蜜的即度功德,但细读起来,有些概念是模糊不清的,例如,如何解释“慈悲阶渐最能入”以及“若入大悲精室中”呢?


古藏文敦煌写经  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

水墨纸本手卷, 8-9世纪,吐蕃时期写本


上文提到,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有多种文版流传于世。下面是与汉译相对的梵文的偈颂,引自斯坦·卡若(Sten Konow)的精校本。[2]


dāna-balena samudgata buddho,

dāna-balādhigatā nara-siṃhāḥ |

dāna-balasya ca śrūyati śabdaḥ

kāruṇikasya pure praviśāntam ||


如果把这段梵文译成现代汉语,意思是这样的:


因布施力成了觉,

具布施力人狮子,

布施力之声被闻,

即入慈悲者之城。


汉与梵对照。汉译中的“慈悲阶渐最能入”以及“若入大悲精室中”在梵文是:“kāruṇikasya pure praviśāntam”——即入慈悲者之城。梵文中的“pure”在敦煌本中被译作“阶渐”,在法天本中被译作“精室”。“pure”>pura,是梵文中极为常见的词,意作“城、城堡”。再看看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的于阗文本、藏文本,在于阗文本中,“pure”的对译是ranthā,藏文的对译是groñ khyer,都是城。由此看来,于阗文本、藏文本一定不是译自汉译本。pura—词在于阗文本、藏文本中得到忠实的对译,唯独汉译选择了“阶渐”“精室”来对译pura。这使人提出这样两个问题,为什么汉译本要回避“城”这个概念呢?另一方面,梵文、于阗文、藏文本中的“城”字究竟指的什么呢?


法天译文中的“大悲精室”似乎可以用《妙法莲花经》中的一段话来解释,经云:“如来室者,一切众生中大慈悲心是。如来依者,柔和忍辱心是。如来座者。一切法空是。”(《大正藏》卷9,31页下)《妙法莲华经》是一部流传极广,影响极大的经,法天的“大悲精室”可能受到这部经的影响,“大悲精室”正如“如来室者,一切众生中大慈悲心是”。按照法天的译法,六波罗蜜使人达到的是慈悲之心,慈悲的境地,慈悲之堂,慈悲之室。敦煌汉译本中的“慈悲阶渐最能入”实际上同法天的译法,“慈悲阶渐”指的也是一种境地,慈悲的境地。这两种汉译与梵文原义,与于阗文本、藏文本之间有差异,“大悲精室”或“慈悲阶渐”两种译法是不正确的。


那么,梵文偈颂中的“慈悲者之城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?对“慈悲者”的解释似乎比较容易,大慈大悲往往是对菩萨和佛的修饰。在梵文偈颂中,慈悲者一词是以阳性、单数、属格出现的,这是佛的代名词。具体说来,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是献给“阿弥陀佛”的,这样一来,可以将“慈悲者之城”解释为佛之城。


什么是偈中所指的“城”呢?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末的几首偈,颂的是六波罗蜜多的力量。根据大乘佛教,布施、持戒、忍辱、精进、禅定、智慧是大乘佛教中菩萨修行的方法,是由生生死死充满痛苦的此岸到达无生无死无痛苦的彼岸的途径、方法,只有通过这六种修行才能摆脱苦海,成佛,进入涅槃境地。以此为前提,再读上面的几首偈,可以这样理解:六波罗蜜在偈中是与“慈悲者之城”联系在一起的,是由六波罗蜜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地,这样,可以把“慈悲者之城”理解为佛之城——涅槃境地。


 陆信忠《佛涅槃图》立轴

南宋,绢本设色,157.1 × 82.9 cm

现藏于日本奈良国立博物馆


在佛经中,与“慈悲者之城”概念相当的是涅槃城。涅槃城在佛典中是个古老而又常见的概念,这一概念在小乘到大乘的过程中被不断赋予了新的含义。


在反映初期佛教的小乘经典中,例如在《长阿含经》中,就可以见到涅槃城的用法。《大正藏》长阿含经卷4,30页上:


何等生二足尊。何等生丛林苦,

何等得最上道,何等入涅槃城?

……

二月得最上道,八日入涅槃城。


这里,在没有任何解释的前提下用了涅槃城,把涅槃比作城。需要做些说明的是,南传巴利文本《长部经》中,未见有这上面的诗文,在与汉译相当的地方,未见有涅槃城的用法。


像《长阿含经》中那样不加任何解释把涅槃比作城的用法还见于许多经卷,也常见于大乘佛教的经书中,例如《大乘入楞伽经》《大般若婆罗密多经》《首楞严经》等等。《大乘入楞伽经》中的一段话是这样的:


我姓伽旃延,净居天中出。

为众生说法,令入涅槃城。


其中“涅槃城”的梵文对应字是Nirvānapura。


凡是喻似乎都应当有个典故,有个道理,以证明喻的存在。佛经中的一些故事、比喻是和涅槃城有关的。比如于阗语经卷《赞巴斯特之书》中有一则故事,据说在已失传的《记问经》Prasnavyākaranasūtra中,佛讲了这样一个比喻:“正如三个人坐骑去一座城市,三位坐骑者中,一位是骑象的。第二个是骑马的,第三个是骑驴的,都去同一座城,大乘好比是象,声闻乘好比是驴,独觉乘好比是马,而涅槃好比是城。”[3]涅槃在这里被比作行程之目的地。汉译本《妙法莲华经》中也有一则故事涉及涅槃城,“如来亦复如是,……赐以禅定解脱无漏根力诸法之财,又复赐与涅槃之城言得更度。”涅槃在这里被比作财物和可以赠送的城池。另外,《大智度论》中还有对涅槃城进一步的描述:“三十七品是涅槃道,行是道已得涅槃城,涅槃城有三门,所谓空无相无作,已说道次应说到处门,四禅等是开门法。”


上述这些比喻虽然都和涅槃城有关,但都不能令人满意。于阗经书中的比喻显然是产生在大乘佛教之后,而汉译《长阿含经》中已有涅槃城的概念出现。《大智度论》的解释明显地为涅槃城加上空宗的色彩,涅槃城已不是初期佛教时的涅槃城,《妙法莲华经》中的“涅槃之城”不能用来说明问题,因为其梵文原文是“Nirvānanagara”,而涅槃城应是Nirvānapura,如在《大乘入楞伽经》中所反映的那样。


“涅槃城”可以在没有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得到应用,说明其中含有一个普通的词,其含义众所周知。所以用不着解释。细分析起来,涅槃城这个概念由两个部分组成:涅槃与城。涅槃是佛教的专有名词,而城(purā)则是古代印度的常见字,它的内涵是所有古印度人都知晓的,这个词不为佛教所专有。


清·张照《金刚经》白描画阿密佛陀

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


那么,pura是怎样一个字呢?在古代印度的经典《梨俱吠陀》中处处可见这个字,pura在《梨俱吠陀》中是pur,这个字与神有密不可分的联系,另外是坚固的象征。如《梨俱吠陀》中对风神的一段颂:[4]


The man whom you have guarded,O maruts, shield him with hundredfold strongholds from injury and mischief.


(啊,风神,请用百重城堡保护你曾保护过的人,使他免受伤害与不幸)


其中strongholds(城堡)就是pur的英译。如对火神的颂:[5]


Agni! Guard from distress with strongholds of iron him who praises gou.


(阿耆尼,谁赞美你就用铁的城堡保护谁免遭苦难吧!)


Agni! Thou who art young, help us safely across all difficulties. Be for us a broad,large,wide stronghold(=pur),for our kith and kin, with luck and weal.


(阿耆尼!你年轻,帮助我们平安度过所有艰难,请你做我们的宽广辽阔的城堡,保佑我们的朋友亲人。)[6]


另一方面,pur也是坚固的象征。只有神才有力量摧毁它。比如因陀罗有个绰号,叫做purandara(摧毁城堡者)。


清代浮雕《佛陀涅槃》


从以上例证中可以看出,在古代的印度语言中,pur有被神化的成分。强大的阿耆尼神可以化作城堡,在这个城堡中人们可以免受恶运的袭击,得到幸福和好运,神可以提供城堡,使人们免受苦难。佛教沿用了城堡一词,也沿用了它的神化了的成分。但佛教的有特色的神堡是涅槃城。与《梨俱吠陀》中的神堡意思接近,但又颇具佛教特征的是Mahāvastu(《大事》)卷二中的一段话,这段话大约可以表达出涅槃城的本意,当释迦王子决意离家时,其父竭力挽留,释迦王子答道:


“I shall enter the citadel of calm and of Nirvana, which old age and death do not assail.”(我将进入寂灭与涅槃的城堡,老与死都侵犯不着)


其中“涅槃的城堡”正是Nirvānapura,与以上的文字意思接近的,还有保留在于阗语《集经》(Samghāta-sūtra)中的一句话:“我给你讲法(Dharma),你会因此而入涅槃城。在那里一切恐惧全都消失。”[7]无须再征引,话中所表明的,就是涅槃城的本意。


《佛涅槃图》

绢本设色,平安时代,155.1 × 202.8 cm

现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院


进入印度教神的城堡,人们可以不受苦难与不幸的袭击,进入佛教的涅槃城,人们可以免受生、老、病、死、恐惧等烦恼的袭击,两者之间相像却又存有差别。知道了城(pura)与涅槃城的本意之后,再回到文章的开头。对《大乘无量寿宗要经》中出现的慈悲者之城,也需顺着这个思路去理解。慈悲者之城,是佛之城,具体说是阿弥陀之城。依靠六婆罗蜜的力量进入这个城,可以不受苦难的袭击,这里既没有山海河谷,也没有四时交替,永远不寒不热,温度适宜,“意欲令水没足,水即没足;欲令至膝,即至于膝……欲令灌身,自然灌身……调和冷暖,自然随意。”[8]总之,这里是佛教的天堂。


“慈悲者之城”,“涅槃城”,对这两个概念的追踪有什么意义呢?印度是个多宗教的国家,在印度这块土地上曾经滋生,并且存在着多种宗教,人们往往重视各宗派之间的差别而往往忽视它们之间共同的,或者相互继承了的方面,但要正确了解差异,必须知道它们的相同处,相互继承的部分,否则理解就会产生偏差。对一个大的哲学问题的理解是这样,对一个小小的概念的理解也是这样。“涅槃城”这个概念,在随着佛教的发展而不断被赋予新的内容,新的解释,但它的本意需要到印度教、佛教共融的地方去找。

 

本文原载于《南亚研究》1993年02期。



注释:

[1]关于法成的生平及其作品请参阅日本学者Ueyama Dnishun的文章,见《东方学报》38,39号,京都,1967、1968年,第133-198页、119-222页。

[2]Sten Konow: “Aparimitāyuḥ-sūtra”. Hoernle Mannscript Remains of Buddhist Literature, Amsterdam. 1970,第327-329页。

[3]R. E. Emmerick The Booic of Zambasta,London,1968年,第189页。

[4]《东方圣书》卷32,第210页。

[5]《东方圣书》第46卷第46页"

[6]同上第181页。

[7]《和田文书》(五),剑桥,1963。

[8]任继愈:《中国佛教史》第一卷第446页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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